君生我未生，我生君已老；君恨我生迟，我恨君生早。

君生我未生，我生君已老；恨不生同时，日日与君好。

不是我不爱你，也不是你不爱我，只是，当你想看安定的红尘烟火时，我却想去浪迹天涯。

1

再见到蜀葵姑娘是已是一年之后。

彼时凌晨三点二十，她坐在机场的麦当劳里啃第三个汉堡，整个人又瘦又黑。

我问她从哪儿来，她含糊着念了一大串名字，我一个字也没听懂。

最后，姑娘心满意足地吸完最后一口可乐，打了个饱嗝儿，说：简而言之就是“非洲”！

我惊呆了。

难怪她跟非洲难民似的，下了飞机就直奔麦当劳，也不想想机场的东西贵得能杀人。

吃完汉堡，我又带她去补了一顿火锅，姑娘这会儿吃得倒文雅，端着梅子酒慢慢抿，朝我笑，她说：“我和军哥分了。”

我一口酒哽在胸口，疼得直捶桌子。

蜀葵缩了缩脖子，心虚地说不至于吧，我朝她翻白眼。想当初她和军哥的事闹得轰轰烈烈，甚至上了电视，成为一众年轻姑娘们的女英雄，没想到堪堪一年，女英雄混成了乞丐。

“行啊你，这算是避情走天涯了？还折腾到非洲。”

蜀葵苦笑，神态却对我的挖苦满是包容，“没办法啊，他甩了我，我总得找个地方疗伤去呗。”

我再次被惊到。

军哥会甩了蜀葵，这怎么可能？！

虽然确实是蜀葵死缠烂打追的他。

2

关于他俩的故事，还得从20年前说起。

1997年，大雪天，蜀葵爸领了个少年回家，让蜀葵叫“表爸”。蜀葵瞅了少年半晌，忽的一个雪团砸到他身上，做了个鬼脸，撒丫子就跑。不远处一群野小子为她欢呼叫好。

那少年便是军哥，15岁的他拜了蜀葵爸为师，学木匠，顺带多出个野小子似的小侄女儿。

军哥跟蜀葵爸学了两年，这期间和蜀葵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教她打弹弓，下跳棋，打靶子；在她因为数不出数被蜀葵妈关禁闭的时候，悄悄把她偷出去玩雪；给她做过陀螺、削过木剑、做过手工小摇椅；也把她架在肩膀上摘樱桃吃……总之是亲哥哥的典范，所以蜀葵爱黏他，一口一个“表爸”能把人心都叫化了。

两年后，军哥出师，开始到其他镇子上接木工活儿。那年头，会手艺的还是受人尊敬的，虽然挣得不多，却会收到许多特产或新奇玩意儿。军哥过几个月就去蜀葵家看她，带几样小东西。

那时候，军哥17岁，蜀葵7岁，她稳稳地当着村里的孩子王，因为她是玩具最多的小孩。

可惜好景不长，才过了一年多，军哥就去当兵了。同年，蜀葵家搬到了镇上，蜀葵爸开了自己的家具店，从“匠人”转为“商人”。

军哥在部队待了三年，第二年便转了士官，原本想一直留下去的，没想到老父重病。他拿到信，在后山抽了一宿烟，第二天交了退伍申请。

同年，蜀葵爸的家具店开得风生水起，蜀葵也考上了县重点初中，一家人搬到了县城里。

蜀葵爸让军哥来店里帮忙，军哥婉言谢绝，在家侍奉老父直到他去世，之后就去了广州，打工还债。

那一年，军哥21岁，已经是人高马大的青年；蜀葵11岁，告别假小子年代，留起了长发。

三年后，军哥从广州回来，还清债，还带回个姑娘。

同年，蜀葵考上市重点高中，那个假期她去参加军哥的婚礼，乖巧地叫着“表爸”“表婶”。

她仰头瞅着西装革履的军哥，觉得他真帅，觉得新娘子真漂亮。

军哥像小时候一样摸她的头，塞红包，却不再举着她转圈了。

这一年，军哥24岁，蜀葵14岁。

每年过年，军哥都会来给蜀葵爸拜年，除了当兵那三年，从未断过。

蜀葵高二的那年，军哥得了儿子，拜年的人从一个到两个最后变成三个。军哥逗着儿子叫蜀葵“姐姐”，蜀葵戳了戳小孩儿红彤彤的脸，恍惚想起那一年：少年脸憋得通红，等她叫“表爸”。

自己究竟叫没叫呢？

那几年，蜀葵爸的生意越做越大，家底翻了几番，在市区买了车买了房。蜀葵也从玩儿泥巴的假小子，长成了衣食精致的城里姑娘。

2009年，蜀葵考上市重点大学，军哥开始跟人做工程。

大一下学期，蜀葵谈了18年来第一场恋爱，对方是学生会副主席，模样能力皆是个中翘楚。

像所有新鲜生嫩的校园恋爱一样，蜀葵经历了半年的甜蜜期，可渐渐的，新鲜劲儿过去，她开始觉得没意思。

同年，军哥和妻子开始闹离婚。

2011年，蜀葵当上学生会副主席，换了新男友，大学生活过得风生水起。军哥开始辗转各地接工程，路经重庆的时候，顺带来看姑娘。

那一天，三人在校外的一家高档餐馆吃火锅，蜀葵忙着和军哥叙旧，几乎忘了身旁的男友。

席间上了蜀葵最爱的大闸蟹，男友殷勤地给她剥蟹，一边侃侃谈起它的各种吃法。

蜀葵看到军哥粗糙的手，突然觉得难过。

那双手曾经抱过她，护过她，给她做过木马削过陀螺；那双手从千里之外给她移来蜀葵花，初夏时节，花开如霞。

可是，却从没在高档餐厅给她剥过蟹。

2013年，蜀葵爸的业务拓展到市区，成立了公司，只等蜀葵毕业来接手。

可是，姑娘却不愿意。

像所有狂妄的小年轻一样，蜀葵迫切地想挣脱父母的束缚，更不屑他们的帮扶。

她跟家里大闹了一场，一气之下，跑去西藏做法援志愿者。

也就是这一年，军哥的老婆跟人跑了。

3

对蜀葵来说，那是很神奇的一年。仿佛她和军哥蓄积了十几年的缘分，终于在这一年爆发。

蜀葵是挂着氧气袋进藏区的，在那之前她已经吐了十几回，再好的高原安都、红景天都抵抗不了她的高反。她躺在安排的小楼里，只觉得脑子要炸开，仿佛下一秒就会死掉。

军哥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，劈头盖脸训了她一顿，言语间却尽是担忧。

姑娘抱着电话哭，说自己的种种委屈，说父母的各种专制，说自己此刻的孤苦无依……

军哥从没安慰过小姑娘，慌了心，踩着破摩托车连夜奔过去。

那时候，军哥正在藏区承包一项工程。

第二天，哭了一宿的姑娘奇迹般地痊愈了，军哥带她去吃糌粑，喝酥油茶，嘱咐她各种注意事项，最后还是没忍住劝她回去。

蜀葵虎着脸瞅他，神色固执，军哥只得作罢。他像儿时般揉揉姑娘的头，说：那你就先呆着吧，注意安全，我有时间就来看你。语气跟哄小孩儿似的。

姑娘咬着糌粑，笑得得瑟而快乐。

晨光里，军哥穿着黑夹克、踩着摩托车离开，天高云阔，旷野无垠，疾驰中的他像极了迪克牛仔。

那一刻，蜀葵心里涌出万般豪气，她想她会留下来的，哪怕仅为了这片自由的空气。

蜀葵是那个县唯一的律师，也就是那时候，她才意识到大学四年过得多混。书本上的知识学得走马观花，实际经验缺乏，她看着来咨询的藏民们从怀疑到失望的表情，才意识到自己的位置代表什么。

这是实实在在的责任，不是混日子，更不是赌气。

那些日子的艰难，蜀葵后来回忆起来说，更像一次痛苦的涅槃。她开始重学书本上的知识，向千里之外的老师，师兄学习请教，去援助村挨家挨户地走访调查……

她学会了骑摩托车，但最喜欢的还是军哥来看她，载着她去援助村工作。

天蓝得不可一世，大朵大朵的白云几乎要掉到牛身上去，草原上牧羊的姑娘唱起歌，缓缓的山坡平滑辽远，而脚下每踩一步就像踩在各色野花织就的地毯上……姑娘就在这巨幅的山水画中奔跑，像藏羚羊一样轻灵畅快，她放开嗓子唱歌，不着调不记词，却快乐得让人心醉。

军哥骑在破摩托车上看她，目光里含着笑，如父如兄的宠溺。除了小时候，这十几年来他从没见姑娘笑得这么快乐。

他们一家一家地走访，藏民们从最初的怀疑，到逐渐信任，请蜀葵帮他们解决各种问题。

那是蜀葵这二十几年来最自豪的日子，她帮在工地上摔断腿的工人要来医药费，给上不起学的孩子找到红会的援助，为孤苦的藏族老奶奶争取到赡养的权利。

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，蜀葵正在偏远的山区了解一起拖欠工人工资的案子，山里每没信号，出来后手机差点儿被消息挤爆，一半是生日祝福，一半是军哥联系不到人的担心。

蜀葵赶紧给他回电话，毫不意外的一顿训，末了却还是买了蛋糕，踩着破摩托来给姑娘过生日。

吃完饭，蜀葵兴致勃勃地讲这个月又处理了好几件大案子，军哥却听得心不在焉。

他打断姑娘，劝她说：回去吧，都一年了，你也该玩儿够了。

姑娘猛地站起来，诧异地盯着他说：我不是在玩儿！你又不是不知道，我做的这些，我每天做了这么多难道是在玩儿吗？

军哥说他知道，可是：你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儿吧？

他看着姑娘日渐粗糙的皮肤，脸上隐约的高原红，她原本是那么爱漂亮的女孩子。

蜀葵沉默了，她说：真想一辈子待在这儿呢。可她知道不可能。

军哥说：我也要回去了。

那时候，蜀葵才知道，原来是家里给他介绍了对象。

蜀葵突然慌了，她愣愣地盯着军哥的脸，那张轮廓分明却饱经沧桑的脸，才意识到他已经32了。他有儿子要养，有老人要照顾，有重新组建一个家的需要。这些现实一项项摆在眼前，她却从没想过，所以此刻才这么慌张。

那一刻，她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：如果他注定要跟个某个女人结婚，那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？

蜀葵的果决就是在这时候显示出来的，当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军哥，便和他约了一场正式的谈话。从小时候的回忆，到这些年的经历，她清楚地指明几点：

首先，他是父亲的徒弟，从辈分上讲两人应是同辈，而她之所以叫他“表爸”，一是因为她那时小，二是父母在意他的面子；其次，他们相差也不过十岁，再说，他虽然有儿子，可现在是离了婚的，从法律到道德都没有丝毫问题；而最重要是：她喜欢他！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喜欢，不是妹妹对哥哥的喜欢，而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喜欢。

军哥被她的话吓蒙了，他从来没想过，生活里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。

姑娘仰着头瞅他，说：那从现在起你可以想了！

军哥当然不会想，他甚至觉得，这样的事哪怕想一想，都是罪孽。

可蜀葵不管，她年轻，有足够的勇气去打破这个世界的规则，敢爱敢恨，甚至不顾后果。

蜀葵追军哥可说追得轰轰烈烈。

她住在政府给她安排的一栋两层小楼，房主是个藏族老奶奶，厨艺特别棒。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，竟然跟老奶奶学起做菜，空闲的时候踩着摩托车送到几十里外的工地上。工地上的人起哄，她也不藏着掖着，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在追军哥，反而赢得大伙儿的敬佩。她知道军哥的腿风湿重，翻遍了几个村子给他找到治腿的老藏医，还冒着雪，跟采药人去深山挖药。她瞒着军哥上了当地的一档谈话节目，讲她在藏区的工作经历，讲他从小到大对她的好……反正是轰动了半个县。

想想，年轻漂亮的女律师爱上离婚有娃的包工头，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事，几乎是在跟现实叫板！

总之，蜀葵最后追到了军哥。

试问，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热烈美好的姑娘呢？再说，他本身就对她饱含宠溺，那是对别人不可能有的深情。

半年后，军哥在西藏的工程告一段落，蜀葵便跟着辞掉工作，跟他回了重庆。家里人知道这事，气得半死，可越是反对蜀葵越要跟军哥在一起。她不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，更不在乎他是否门当户对，她只爱军哥这个人。

可是，没有人信任她。

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，过惯了锦衣玉食，未经历人间疾苦，谁敢去信任托付呢？

可军哥敢。

自从决定跟蜀葵在一起，他便从未退缩过。其实他完全可以先跟蜀葵在西藏呆着，待到木已成舟，家里人再反对也没有办法了。可他带着姑娘回了重庆，不躲不闪接受各方的指责压力。他要堂堂正正爱蜀葵，那才配得上她的感情。他开始学专业的工程课程，管理知识，着手准备自己的公司。

他要努力配得上姑娘，不让她受别人的议论指点。

4

蜀葵以为，她和军哥终会守得云开见月明，没想到最后还是败给了生活。

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年，军哥的公司终于走上了正轨。蜀葵原本在一家律所上班，面对勾心斗角的人事和无聊的工作，她觉得无趣。五一的时候，她跟军哥说想出去走走，自从在西藏呆过后，她突然觉得自己不适应城市的生活了。可军哥正在谈一项合作，没空陪她。

蜀葵便在网上约了一群队友，从成都到稻城，从甘孜到色达，一路风景美如画，民风民俗更是让人喜不自胜。到色达的时候，她在那儿待了半个月，每天都到五明佛学院听人讲经，下午晒着太阳，喝着酥油茶，在转经筒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地睡过去。

她给军哥打电话，讲述那种从身体到灵魂都变得空灵的感觉，甚至想在那儿建座小木棚。

电话那头，军哥正陪着客户喝酒，嘈杂的音乐夹着酒气从听筒里钻出来，震耳熏人。

旅行结束后，蜀葵又过回了朝九晚五的日子，却越来越爱往外面跑。那几年，她穷游走过滇藏线，在雨崩的村庄里被暴雨困了半个月，在呼伦贝尔大草原里当过牧羊姑娘，在吐鲁番的葡萄园里吃葡萄吃到醉过去……每一次回来，她都觉得军哥比以前更陌生了一点。

他忙着打理公司，忙着挣钱买车买房，忙着给儿子找学校，忙着觥筹交错的应酬。

她恍惚想起西藏的日子：他骑着破摩托，风驰电掣的飞奔在旷野上，晨光里，黄昏中，像极了潇洒的西部牛仔。

她就是在那时候爱上他的吧！

随着军哥的生意越做越大，来自外界的议论便越来越小，甚至蜀葵爸妈都接受了这个事实。然而，军哥始终没向她求婚。

直到有一天，蜀葵的朋友传给她一张照片，照片上，军哥揽着一个女人，进了某家高档餐厅。

蜀葵那会儿正在海南的一个无名小岛上，她定了第二天的机票，又找朋友调查了那女的，结果却大失所望。女人比她老，比她丑，甚至还带着个四岁的小孩儿。然而，她和军哥已经交往一年多。

那时候，蜀葵几乎崩溃。

蜀葵敲开女人家门的时候，她正在给军哥泡脚，女人拿着毛巾，手还是湿的，脸上却满是笑意。

没有厮打嚎哭，没有歇斯底里，蜀葵看着半躺在沙发上闲适自如的军哥，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。她平静地跟军哥谈话，说起来这几年，她竟然从没给他泡过脚。

她像公主一样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的照顾，她恃宠而骄地只做自己喜欢的事，她一心奔跑在那一片片自由的土地上，离他越来越远。

原来，她跟他在一起，不过是为了做个永远自由的小女孩。

可军哥需要的，是一个女人。

那一年，蜀葵和军哥分手。

次月，她凭着出色的英法语能力，通过了无国界医生的考试。赴巴黎参加一个月的培训后，她便被分到了非洲苏丹人道救援项目点，从事后勤工作。

那一年，蜀葵25岁，军哥35岁，他们长达20年的缘分，就此画上了句号。

5

故事讲完，酒也喝尽了，姑娘似醉非醉地看着我笑，脸颊通红。

我问她怨不怨军哥，她点完头后却又摇头，她说怎么会不怨呢？你曾用尽所有的热情去爱过的人，为他宣告天下的告白，为他差点儿冻死在深山里，为他淹没在世人的口水里，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那么爱一个人了。

可是，当她从非洲回来，双脚踏踏实实踩在这片喧哗的土地上时，忽然就不那么怨了。

她零星地讲起在苏丹的生活。

她曾穿梭在非洲的灌木丛中为队友准备物资，曾在难民营的淤泥里搭建帐篷，也曾在震后的瓦砾里握着那些痛苦呻吟的难民的手；她最长工作过50个小时，倒在一片木板床上睡了一天一夜，一整月没吃过蔬菜，嘴上口里长满了泡，上个厕所就像死过一遍；她也看过难民们争抢物资，弱小的人活生生被踩死，连枪声都哄不散人群……

当那些真切的苦难摆在面前时，人性已经退化到了求生的本能，你甚至没法责备，只能眼睁睁接受一切，因为你不是那些苦难的受害者。

当看过那一切，失恋啊，背叛啊，真的就不算什么了。

她说，有天傍晚，他们途径一片荒地，竟看到整片整片火红的蜀葵花，暗淡的天光下，那片花海随风摇曳，开得如火如荼。

她跳下车，站在花田里泪流满面。

她想起万里之外的故乡，盛夏时节，院子里那片蜀葵也该开得正艳吧。可他们已经长大，逐渐老去，再不复那年少天真的岁月。

她在那血色的花海里唱起一首词：

君生我未生，我生君已老；

君恨我生迟，我恨君生早。

君生我未生，我生君已老；

恨不生同时，日日与君好。

不是我不爱你，也不是你不爱我，只是，当你想看安定的红尘烟火时，我却想去浪迹天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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